陈慧是浙江余姚一家菜市场的“名人”,十余年间,陈慧推着她摆满五颜六色杂货的手推车,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。她把这些经历写成书,《在菜场,在人间》《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》和《世间的小儿女》,描画其养父、养母和邻居,以及在小镇菜市场摆摊时遇见的各种人的命运。
决定北上后,陈慧暂放下她在菜市场的摊位,与蜂农一起从浙江出发,历时4个多月,跨越4省,辗转3000多公里。一路上,他们追赶着油菜花、洋槐花、荆条花开花的时节,在忙碌与艰苦中转场,与牛粪、毒虫、蛇、狂风等斗智斗勇。
在“出走”之前,陈慧说,自己实在理解不了为何一些人会选择风餐露宿的折腾。等自己经过了几千公里的颠沛,从蜂场返回后,她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何会前往异乡:
“人常常寄望远方,并非就向往别样的长久生活,只是想借助这日日相见的浮生中偷得的有限自由,衍生出非凡的勇气,重新扑腾在庸常的柴米油盐里,而已。”
陈慧的文字曾被作家谢志强评论为“南方李娟”,她“去追花”这件事,也让人想起李娟的《冬牧场》。
李娟写《冬牧场》,要“跟着迁徙的羊群进入乌伦古河南面广阔的荒野深处”,夜夜睡雪地,凌晨摸黑出发,顶着寒流赶羊追马、管理驼队、拾掇小牛。
养蜂人也像迁徙的牧民。我国南北气候差异大,浙江的油菜花三四月份就会开放,内蒙古的油菜花要到七月份才开。要养蜂,便要追花。
李娟当初为了找到愿意带自己去冬牧场的游牧家庭,颇费了一番功夫——和有儿子的家庭一起出去,会被传言是别人的“汉族对象”;和年轻夫妇一同出行,会影响他们的“夫妻生活”……
陈慧体弱,要让蜂农答应带着自己追花,也不是一件容易事。除了几乎把李娟经历过的拒绝理由复制粘贴一番外,也有养蜂人不断劝说陈慧,外出养蜂“苦死了”“日脚苦煞了”“难熬煞了”。
蜂农做蜂王浆,几乎寸步不能移动,需要移虫和刮浆。移虫是用专业的移虫针从子脾里把蜂产下三天的卵移到王浆杯中,一上午至少移动几千个细小又脆弱的卵;刮浆也是个细致活儿,取出三天前放进蜂箱里的浆框,削掉王浆杯上凸起的蜡头,用手钻清理掉一些空王浆杯中的蜂蜡,挨个儿钳出肥白的浆虫后,才可以挖出蜂王浆。
“去年到吉林汪清县的红旗林场采椴树蜜,刚安顿下来两个小时就接到通知,说俄罗斯过来的老虎正在朝着蜂场赶来!”
……手机信号也没有,遍地是蛇,去小溪洗东西都得穿齐膝高的长筒靴。他们家请的帮工躺在床上睡觉,毒蛇居然从帐篷顶掉到帮工的肚子上了,几乎把帮工吓得魂飞魄散。
即使这样,陈慧还是坚持要去。她为此做了充足的物资准备:一顶宽两米、长三米的铁皮架子帐篷,折叠床、充电宝、简易太阳能充电器、野营灯、被子、褥子、衣服、鞋子、常备药物……
出发那日早上,陈慧带上自己的行李和小狗“小安”,骑着一辆大摩托,呼啦啦地从梁弄骑到一百多里外的慈溪,去找自己的“追花”家庭刘大哥夫妇,与他们的120只蜂箱一同北上。
蜂场在一片空旷的水泥地上,帐篷由两爿房架子、七根钢管和一张厚实的防水篷布组成,两头各有一扇可以打开的门,一扇长方形的小窗户——这扇小窗户也是蜂农的“瞭望孔”,夜深人静时,蜂场上要是来了野兽或小偷,蜂农不敢贸然出去,可以先打开窗户观望。
初入蜂场,陈慧遇到的最大问题是“睡不好”。夜晚的疾风将帐篷吹得刺刺啦啦响,“类似于人的脚底板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……活像有人走进来了。”
陈慧的床靠近门缝,门缝有半指粗,凉凉的夜风顺着缝隙溜进来。她只得把被子拉得高高的,整个人缩成一只蛹,深深地埋进被窝里。
但不管埋得多深,各种各样的声音还是如潮水般涌入耳朵:风力发电机的呼呼声、此起彼伏的狗吠声、汽车马达的轰鸣声,还有划破夜空的“hao——hao——hao”的猫头鹰的尖叫声。
“荒郊野外,夜色苍茫,容身的帐篷之外暗黑无边。”在蜂场的夜晚,陈慧睡了又醒,醒了又睡,“睡眠像一堆撕碎了的纸片。”
更惊心动魄的,是风雨交加之夜。来强风前,要加固帐篷:两顶帐篷的后端打上地桩,前端拴两只灌满蜂蜜、总重达一千二百斤的大铁桶,帐篷右边垂吊两只水桶,左边的篷布还要绑在摩托车脚踏上。
先是闪电跃然而出,一道叠着一道,你追我赶,灵蛇般地交错舞动。没有预兆,没有过渡,风瞬间排山倒海地来了……电闪、雷鸣、暴雨、狂风,四管齐下。帐篷在风雨中颤抖得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。篷布猛然后退,又猛然前进,打在门架子上,力道惊人。有好多次,门架子痛苦地着,似乎下一秒,它就会四分五裂。
驻扎在不同的蜂场,有不同的考验。在辽西北票的常河营,旁边不光有重量级牛粪包,还有当地人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敢踏足的老坟堆。在大坟圈,陈慧被提醒“晚上睡觉前一定要抖抖被褥”——因为这里全是树木野草,可能会有蛇钻进帐篷,爬进被窝。若不检查检查再睡觉,极有可能与蛇同眠。
还有那形形色色、无处不在的虫子。山蚂蚁、牛氓、蜈蚣、蜱虫,有一种尾部长着尖刺,极具侵略性的虫子,在篷布上、灶台上、杯子里……一群一群,浩浩荡荡,一旦降落在人身上,就会毫不犹豫咬一口。
还有一种背部呈淡绿色的小虫子,一到下午,就铺天盖地往帐篷里扑。陈慧和刘大哥夫妇说话,只能打手势,因为“一开声,一支激进的绿虫‘小分队’立马闯进了嘴里”。
从蜂场返回后,陈慧重新回到原来的菜市场摆摊。“普通人的生活,还要继续苟且”,上午是在余姚市梁弄镇菜场流动摆摊的小贩,下午在家读书写作,过好自己的生活。
“生活还在原地。”陈慧一直强调本质生活的重要性。在她看来,“远行”并不需要被歌颂勇敢,反而是在原地好好生活bwin必赢官网、扛起家庭责任,才是真正的勇敢。“我做事一定会兼顾到我的生活,即使已经成名,但我所有的人生经历都告诉我,没有什么东西比生活更大了。”
追花听起来浪漫,实则路途艰难。“不要美化‘诗与远方’,你看我去的远方,除了‘诗’,还有‘屎’——我们就住在牛粪堆旁边!”
与看似风花雪月的写作不同,陈慧的前半生其实颇为坎坷:三岁被送养,十四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,做过裁缝,开过日杂店,二十七岁远嫁浙江,四十岁离异。后因生活所迫,开始了在菜市场摆摊的生活。
她拒绝许多媒体为她贴上的励志、勇敢的标签,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孤独和渴望温暖的人。在她的心里,无论是在菜市场摆摊,还是这次北上,不过是生活在帮她做出选择。“我远嫁浙江,又经历了离异,在这里待得实在太闷了,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我心上,眉头永远不能舒展。”
如今儿子在寄宿学校读高中,她每日一个人默默生活,“一定要出去走走”的想法,便成为了陈慧生活的突破口bwin必赢app,“越来越迫切,迫切到如果不能如愿出行,简直坐立难安的地步。”
陈慧说,若只是短暂的旅游,“形影相吊,像孤魂野鬼一样”,只会让陈慧感到更加孤独;而“养蜂”,让她感到是一种“踏踏实实的生活”,和刘大哥夫妇一同出行,让她感到自己有个依靠:“散步的时候,不管我牵着我的狗走出去几里路,当我回头看到我们的帐篷,我就会明白,在几千里之外我不是一个人,不需要害怕,我心里是踏实的。”
她做了一个有趣的比喻:生活是菜,文学一类的活动是味精,菜上加点味精会更好吃,但不能全是味精做一锅“味精汤”。
陈慧说,如果有机会,她会再一次“远行”:“就像一个在海底潜水的人,浮到水面换了一口气后,又潜下去了。外人看着没有什么变化,但只有潜水的人知道,他的肺里换了一些新鲜的空气进来,人会更舒服一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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