垸,如果发音“yuàn”,就只有一个含义,指挡水的堤坝及其围住的地方。按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介绍,湖南河湖地区堤垸纵横,平时,人们在垸里耕种土地、捕捞养殖,在垸外向奔腾的江河讨生活。到了汛期,他们祭拜龙王,扛起麻袋去保护垸堤。
今年入汛以来,湖南经历了七次强降雨。按官方通报,全省累计降雨819毫米,较多年同期均值偏多43.2%。对居住在洞庭湖边团洲垸的村民来说,防洪堤分三面:临湖的两面抵御洪水,另一面是通往乡镇的主路。
7月5日,临湖一面堤坝被洪水冲溃,救援在第一时间展开。7月8日晚,团洲垸洞庭湖大堤决口完成封堵。一部分村民想要离家更近些,没有去安置点,直接在堤岸搭起帐篷、灶台,围起鸡栏子,把逃生的动物聚在一起。站在堤坝上,可以看到村庄被淹的屋顶,他们试图在离家最近的地方,守住自己的生活。
堤坝上升起烟火。7月6日,村民从10多公里外买回米和油,煮起洞庭湖里的鱼、冰箱里的干菜豆角,10多个村民一起吃。
那是杨惠萍当天的第一顿饭。生活变得原始,上厕所就找个没人的地方。养的十几只鸡鸭,跑了一半,剩下的就在帐篷边每天喂点玉米,饿不死就行。仅有一点“现代的需求”是,她患甲状腺癌8年,皮肤敏感,得去附近没遇上洪水的朋友家洗澡。
帐篷四四方方,4个窗户2个门,两条白色拉线岁的杨惠萍和邻居们在堤岸边白杨树林搭起10多个这样的帐篷。大巴车把村里人一车车拉去安置点,她不走,就看着堤坝对面自家的房子。
在团西村她有两间房。三层的是“安全楼”,她和丈夫单独修建了厨房、厕所和客厅——1996年洪水过后,各村开始修建这种地基牢固的楼房,平日10多个家庭一起住,洪水来了可以蓄洪,来不及撤退的村民能到楼顶避难。杨惠萍平时住的一楼被淹,仅剩顶层遥遥可望。她和邻居商量,每家派一个人,就在帐篷里守着。
村里的物品、垃圾随水涌上堤岸。邻居在晚上捡到了一个南瓜,招呼杨惠萍煮了吃。谁家的亲戚拿来了充电宝,会叫她过去充电,烧了热水让她去洗澡。朋友家太远,也不能一直去,她就等到天黑了,拎着桶装热水,去远远的地方擦一擦身子。
5日下午,撤离通知下来的时候,杨惠萍第一个拿的是药。一盒优甲乐,还有护肝的、补钾的,一共三盒,找了一个有塑封的袋子装着。生病8年来,失眠已经是常态。最近她更睡不着,帐篷里没有被子床铺,只一块彩条布垫着。她感觉四肢无力,没胃口,药量从每天1.5颗增加到2颗。
“头一件事就是抢我的药。”杨惠萍回忆,接着才是拿衣服、棉被、锅碗瓢盆。她那时正在姐妹家上祭,邻居打电话,让她赶紧回来。残疾的、生病的、男人在外打工的,邻居们的情况无外乎这些,她赶紧喊丈夫去邻居家帮忙,搬电器、冰箱、洗衣机,直到天色漆黑。最后,杨惠萍搬了几把椅子出来,在堤坝上坐了一宿。
7月5日晚上,团洲垸的村民都挤到堤坝上,车子堵了5个小时。大部分人拿着衣服、棉被,有人提溜着鸡笼子上岸——这就是他们所能拯救的生活了。
50多岁的李广仁赶着9头牛,什么也没拿。他3年前在县城混不下去,回到村里养牛,正赶上高价,买了28头,还没有拿去赚钱。他带不走的有300多亩水稻,家里的搅拌机、粉碎机,一台面包车,都被淹了。要不是老伴去长沙带外孙,他一个人赶牛,也不会死了七头,他抱怨,“损失有10万”,这是最懊悔的事。
洞庭湖边,20.8公里长、8米宽的堤坝将团洲乡围成一个垸。近10年,堤坝加高了三分之一,团洲乡的生活也围绕堤坝展开。不临湖的这一面,是通往乡镇的主路,村民骑着三轮车、电动车去做生意、打工、带外孙,晚饭后在堤坝上散散步。洪水后,这里成了他们临时的生活驻地。
抢救回来的冰箱、床垫、梳妆台用塑料布包着,绳子捆着,以村组为单位堆在团洲垸对面。树林里晾着T恤、裤子和毛巾。有人围了鸡栏,将逃生的鸡聚集起来。做红白喜事的殡葬车也停在路边,里头是锅碗瓢盆。车主就住在车上,做饭,晒生姜。宣传语“红白喜事,一条龙服务”底下,挂着一串腊肉。
留在堤岸上的大都是50多岁的两口子,之所以不撤退,是想多捞一点是一点,“水退了之后还要生存”,杨惠萍说。团洲乡的村庄里,60岁以上的老人居多。被淹的几乎都是1996年洪水后建起来的房子。近些年,他们靠着在外打工的儿女,冰柜、洗衣机才置办起来。
但来不及抢救的恰恰是这些。69岁的何阿文冰箱里放着外孙暑假会吃的冰棒,还特地买了三台有牌子的空调,等女儿回来开。她有三个女儿,最小的女儿37岁,住在县城,有一儿一女。每年暑假,三女儿都会回来住上一个月。何阿文每次都会提前打电话问女儿,“啥时候回来?”然后杀鸡杀鸭,做蛋饺子。
好不容易盼回来,6岁的外孙呆不了两天就吵着走——天太热了,暑假能有37度。两年前买了空调,外孙终于肯呆在房间里吃冰棒、看电视了,还会跟着去广场上跳舞,打乒乓球。
何阿文现在整天念叨,这个没救上来,那个没救上来。她还存了100多斤酒,和老伴养了二三十只鸡鸭,进了1000斤稻谷,卖鸡蛋一个月赚200块钱,“都跟水跑了”。今年1月份,何阿文刚查出肺癌。靶向药一个月要3000块。洪水到来前,她把靶向药和降压药带在身上,跟老伴骑上电动车,带着女儿、外孙的衣服,上了岸。
团北村的李方毅最先救下的是小女儿的黑色笔记本电脑。小女儿在大专读会计专业,假期找了份长沙的暑假工,用了三年的电脑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,五六千块。之后,他又把被子、衣服搬到三楼,等下来时,水已经来了,是救援队把他救了出去。
80多岁的父母拎了一蛇皮袋衣服在堤上等他。他想带父母去安置点,父母不肯离开,跟他犟,房子在这里,“死也死在这个地方。”李方毅一气之下,把蛇皮袋扔到水里,“奋斗一辈子,就这么几件破衣服,守在这里能够干什么?”后来他打电话让亲戚劝父母,才开车带他们离开。
7月5日夜晚,杨惠萍整晚睡不着。抢险车经过堤坝,到处是轰鸣声。蛇和老鼠也爬到堤坝上避难,空气里伴随着阵阵潮湿的味道。水中的村庄一片漆黑,只有还没被淹的太阳能路灯保留一点光亮。
两天后,垸里的水退去了十公分。42岁的文清决定回去找猪。她是团建村的养猪大户,养了300多头猪,用玉米、红薯藤喂养,还养了牧草,投入大几十万,培育的是肉质细腻的野猪二代,要卖到40块钱一斤。
湖水决堤的时候,她还在岳阳市区办事,丈夫一个人在厂房,徒手抓猪。但来水了,猪仔也越狱,摔得摔死,淹得淹死。每个人都忙着救自己的东西,有车在厂房也没人开,用一根小棍子赶着猪仔走,但一出厂房它们就散了。
文清当时觉得“完了,什么都没了”——养猪三年,她就快要赚到钱了。之前她卖松茸欠债大几十万,这次五六十只母猪养到下半年就能交配,“想一下要生多少猪仔?一只猪仔能卖300块钱。”
凭着这丝希望,水稍微退下去一点点,她立刻就让救援队和丈夫帮自己一起找猪。有救援者在水里打了两个圈,拍了视频,就走了。后来她找到一支江西的救援队,才答应下来。但传回来的视频里,母猪死了只,这几天就要下崽。厂房二楼通往三楼的台阶上,几个月大的猪崽挂在围栏上,她一看就“心里不是滋味”。
找到晚上只找到了零头。第一只被救出来的是两三个月的猪崽,它躲在房瓦上,后面又有20多只小猪崽和8、9只母猪被找到。文清能做的,就是找一点饲料和水,毕竟它们已经好多天没吃喝了。
这两天,水里的救援队都在帮岸上的村民捞家畜和物品。7月8日早上5点半,文青和丈夫就到了堤坝上,给救援队准备了水和干粮,前一天文清联系了朋友,让救援队住在朋友的民宿里,她希望救援队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,能多找回一只就少损失一点。8日上午,救援队又帮文清找到3只小猪,之后,因为猪都漂到了下游水流湍急的地方,救援难度大,没人愿意再继续。
洪水中动物也分优先级。象征财富的家畜会优先被拯救,鸡、鸭、狗看运气,水生动物被放弃。一位养殖户任由湖水带走自己的青蛙,保住了冰箱和电视。若是提前死去或许还更容易被拯救——36岁的李戎在转移了父母之后,开始转移自己的冻鱼仓库。
先用泡沫箱装,搬到堤坝上,再用车运到县里的仓库里,忙活到次日下午5点。但天气炎热,堤坝上的冻鱼开始变质,他仍旧损失了大半部分。
7月8日起了风,风是热的,从洪水蓄积的方向飘来阵阵腐臭。村民躲在树荫下避暑,时不时到堤坝上看看对面家里退没退水。一对腌菜加工厂的夫妻,仍在将机器、箱子包装袋,从堤坝运往县城里的儿子家。这天晚上,团洲垸洞庭湖大堤决口完成封堵。
李方毅想回去看看自己的三层楼房。他家距离决堤口只1.5公里,是20万买的、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三层楼房,为的就是不让洪水再次冲垮它。
1996年洪水时,李方毅还是渔民,房子冲垮了,在堤坝上搭起大棚住,三岁的女儿问他怎么只有白菜吃bwin必赢网址。他从水里捡到一幅残缺的象棋,用塑料瓶盖补齐了棋子,和同住堤坝上的村民下象棋,赢一点钱,给女儿买零食。
堤坝承载了许多村民的洪水记忆。杨惠萍记得上一次洪水她28岁,用彩条布和木棍搭了个棚子,在堤坝上住了两个月。她嫁到团西村30多年,跟丈夫种棉花,油菜和黄豆,也在这片土地上生养了两个儿子,又送他们去外地打工,“团西村就是根。”这几年大家出外打工,她和丈夫就留在家里种地,如今几亩黄豆也被冲走了。
据湖南防汛抗旱指挥部官方发布,团洲垸内7680人已全部安全撤离,各安置点配备充足的生活用品以及空调、电扇等防暑降温设施,并安排医疗卫生保障bwin必赢综合。
对村民来说,垸是生活的一部分,水如何退去仍旧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麻烦。堤坝上,大部分人守在行李旁边,怕自己的家当被偷,也想离家更近。
上一次洪水后,李方毅在原先的地基上盖了一个月的房子,只用了泥巴。2018年长江禁渔,他渔民做不了,开始外出打工,赚钱回家开了个做糍粑的小作坊厂。为了两个女儿的读书钱,妻子去县城打工。10年前,两夫妻买下如今这栋钢筋混凝土的楼房。
这次决堤是从他家附近开始的,“一开始冒水泡,拖着黄沙的大卡车填了几辆没拦住。”作为村里的常备劳动力,7月5日下午2点,正好轮到李方毅值班,他和其他村民30人一波在堤坝上做拉网式排查。
去安置点之前,李方毅对着钢筋混凝土的楼房坐了一宿。“第一次倒垸,我把家园建起来,现在我还是要把生活过幸福一点,但要怎么办?”他正在犯愁,老板另招了个正式工,挤掉了小女儿暑假工的岗位,她只能回家来,但是住在哪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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